忆儿时的白塔寺
我自幼在白塔寺旁边长大,对那儿的一切太熟悉了。自从白塔寺修复以后,我一直想去看看。在一个冬日的下午,我来到了已经有30多年未去过的白塔寺。
到门口一看,新复建的山门上边横刻的“敕赐妙应禅林”几个字金光闪闪。由于马路的不断增高,原来比便道高的山门现已低于便道很多,成了坑洼之地。
进了山门展现在眼前的是新建的鼓二楼和油饰一新的大殿,天王殿里是新塑的弥勒佛和四大天王。天王殿后面的意珠心镜殿的殿台前摆放着一个新铸造的亭子式香炉,殿台上摆着一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元代风格的石雕狮子,殿内是“藏传佛教造像艺术展”。后面的七佛宝殿内改供了新请来的横三世佛。再往后就是塔院,到了塔院再往后就不通行了。整个院子砖墁地,唯一幸存的一棵老槐树在风中抖动着没剩多少的枯枝,塔顶上不时传来阵阵风铃声。面对着这“旧貌换新颜”的古刹,我匆匆浏览一遍,拍了几张照片就离开了。
晚上,坐在电脑前翻看着白天拍摄的照片,儿时的白塔寺又浮现在眼前……
白塔寺,本名叫“妙应寺”,坐落在阜成门内大街路北。寺内的白塔是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八年(公元1271年),由尼泊尔著名工艺家阿尼哥设计主持修建,是为供奉释迦牟尼舍利而建造的,塔高50.9米。据佛经载,这座白塔是世界84000塔中的八大塔之一,至今已有700多年历史了。
自我记事起,这白塔寺就是我几乎每天必到的地方。记得山门前靠西一点儿有口水井,老北京人叫“井窝子”,是卖水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后安了自来水,依旧卖水。东边是“茶汤李”,八儿爷的茶汤摊。往东过了白塔寺夹道子口是大和堂、琪卉堂两家挨着的中药铺,就是现在白塔寺药店的前身。山门西侧原有条小胡同叫“老虎洞”,后来在同口被堵死。再往西过了白塔寺百货店和一家饭铺就到了宫门口东岔胡同口,这一地段由于商店多使得白塔寺庙前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那时白塔寺的山门和两侧的角门常年开着,就是夜间也没关过,因为东西配殿、厢房都住着人家。平时庙里还是较为安静的,天王殿前有两棵老古槐,树荫遮天盖地。夏天人们在树下乘凉、聊天、下象棋,孩子们在树下玩耍。冬天树叶落光,一群老人坐在殿台上靠着墙晒暖儿。钟楼北面有一家“达真照相馆”,门口种着很多鲜花,各色各样,花开时节漂亮极了。对面鼓楼边上立着一大堆绑架子用的“杉高”(杉树树干),原来那是一家棚铺。
平时大殿是不开门的,因此各殿里的佛像都完好无损。我从小就对佛像感兴趣,所以每遇到喇嘛白云轩开殿时,我总是想法钻进去看佛像。谁不让我进我就和他“泡”,时间一长,他也就不再往外轰我了。记得天王殿中间是一尊金色的大肚子弥勒佛,笑嘻嘻的。他的背后站着一尊武将,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拿着降魔杵戳着地,他就是护法的韦驮菩萨。东西两侧是四大天王,尊尊威风凛凛,气势压人。
意珠心镜殿的殿台两侧各有两通石碑,殿内供着三世佛,两边是十八罗汉。七佛宝殿内供着七佛说法,七佛背后是一幅千手观音画像。两殿之间有石台连着,石台西边放着一口一米多高的铁钟。如今只有塔院内的“具六神通”、殿中的三世佛是原来的,匾额是乾隆皇帝手书,三世佛是乾隆年间雕的木胎金漆佛像。白塔高高地矗立在中央,院子四角各一小殿,我只记得东北角和西北角的小殿内供着龙王和关公,不知什么时候道教中的两位神仙跑到佛寺接受香火来了。每年阴历二月,塔院才开门,到时塔院内香烟缭绕,善男信女们双手合十转塔祈福。
塔院的西北就是后院,平时空荡荡的,西北角有个后门,通着宫门口东岔内的元宝胡同。塔院东边有一个小门,通着白塔寺东夹道胡同。天王殿后西侧还有一个侧门,通着大喇嘛住的西跨院和老虎洞胡同。
白塔寺最热闹的时候要数每月的三次庙会了。每逢农历的初五、初六、十五、十六、廿五、廿六是白塔寺原本的庙会。新中国建立后,宣武门外下斜街的土地庙拆了盖了宣武医院,土地庙庙会的日子挪到了白塔寺。这样白塔寺变成每旬逢三、四、五、六4天庙会。
到了庙会时人挤人、人撞人,庙里从山门到后门到处摆着各种各样的货摊,夏天布棚连成一片,吆喝声不断。前院主要是小百货,针头儿线脑儿、擦脸粉、胭脂、梳头油、洋胰子(香皂)等。东角门里还有一个卖绒花的,这里的主顾多是妇女。西墙边是卖小吃的,老北京的风味小吃在这里都有,什么切糕、艾窝窝、驴打滚儿、豆汁儿、炸灌肠、豆腐脑儿等。进了腊月,山门台阶下还多了一个卖空竹的,边抖边卖,精彩的抖技和空竹的响声招来了很多买主。天王殿后面的院子里是杂货摊儿,卖锅碗瓢盆、小孩玩意儿。卖布头的吆喝声和说相声演的一样。西侧门边上有一个卖鲜花、花籽儿的。
意珠心镜殿的殿台下有个卖胡琴摊,掌柜的总是不停地拉着他自制的胡琴招揽买主儿。殿台上左右有两个布棚,围着很多人,东面是阿双全、佟信魁,张喜林的相声场子,西边是说评书“杨家将”的,那里不时地传来阵阵笑声,说完一段,一打钱外围的人就走了很多。七佛宝殿前,艺人“小蜜蜂”张秀峰在说大鼓书“刘公案”,他那精彩的表演吸引得观众进了场子就不愿离开。殿后与塔院之间,有一个五绺长髯仙气十足的人在围场练剑,他叫兰剑书,练得好坏我看不懂,不过总有人不断地叫好。边上还有几个算命相面的卦摊,俗话说“倒霉找卦摊儿”,但总有些不走运的人听他胡侃。东边殿台下有一拉洋片的,一边打着家伙一边唱“往里头再看哪,又是一呀片……”靠东墙一个叫吴长印的人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徒弟在练砸磨盘的硬气功,练完后人们纷纷往场子里扔钱。
后院是“把式场子”,人们买完东西都来这里“看玩意儿”。南面拉着布围子,外面还拉着一圈绳网,防着人往里钻,里唱小戏。就和相声“三棒鼓”里说得一样,“又擦胭脂又抹粉儿”,唱没多长就打钱。西边艺人“大妖怪”抹了一脸白粉自拉自唱京剧。马三儿的摔跤场里不断地传出助威声和鼓掌声。另一边的人群中是一个身穿西装、胸前带着好几块奖章的人在变魔术。不过他很少变,而多数时间都推销他的“万金油”了,听说他那些奖章都是在旧货摊上买来的。北墙根一租小人书的摊儿,一分钱看一本,也有很多人坐在小板凳儿上认真地看着。
最招孩子的地方是那“演电影”的,所谓的电影就是用黑布做成的封闭式的棚子,高约一米半,长有二米多,宽大概一米左右。两侧有几个人脸宽的孔,里面一边挂着一块白布是映幕。另一边外头有一个方桌,上面卡着一台早已淘汰的手摇放映机,镜头伸向布棚里。用一块镜子反射太阳光照着,阴天则点一盏油灯作光源。不知打哪儿弄来的破电影片头来放映,也没声音。由于摇的速度慢,片中的人动作都一蹦一蹦的。“演电影”的人边摇边吆喝:“快来看哪!人会动弹车会跑,跟真的一样!”人们花两分钱就可以坐在两侧的板凳上,趴在布棚的小孔前看一场“电影”,一场也就两三分钟。那年头电影院一般人是进不起的,孩子们看看这个就挺知足了。
再一拐弯儿就到后门儿了,秋天这里卖蛐蛐,地上摆着大小不同的蛐蛐罐儿。蛐蛐儿、油葫芦、金钟儿都有。再冷一点儿又来了卖过冬的蝈蝈,过冬的油葫芦的。
出了后门元宝胡同是鸟市、鸽子市。不同季节卖不同的鸟儿:鸽子、画眉、洪子是常年货。黄雀儿、百灵、老锡儿、梧桐、朱点儿、粉眼儿都按季到,太平鸟等下了雪才见得到。提笼架鸟玩鸽子的都到这里聚会。
自从公私合营那年,私人买卖不让做了,庙会也就停了,白塔寺内外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不过这里还是孩子们的乐园,后院宽敞,我们在那里踢皮球。晚上,庙里没什么灯,特别是后院漆黑一片,是我们玩“逮人儿”(捉迷藏)的好地方,一个人藏在黑旮旯里一大帮人都很难找到。连晚上惹了祸,都往庙里跑,因为不熟悉庙里情况和胆小的人是不敢进去的。
在那头脑发热的“大跃进”年代里,佛像被毁了,大殿变成了丰盛人民公社办的“丰盛绝缘器材厂”的车间。大殿里的香炉、蜡扦儿等供器,听说去了雍和宫。“文化大革命”中的1969年,山门和钟鼓二楼被拆盖成“白塔寺副食品商场”。以后接踵而来的破坏不断,大钟没了,老槐树死了,那么重的几通石碑连同下面的龟趺不翼而飞。如今只剩下个碑头在庙中展览,只有塔院作为文物保护起来。
我亲眼目睹了白塔寺由毁到修复这段值得反思的历史。
这次进白塔寺,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首先为它的修复感到高兴,但总觉得少了点内在的东西。好像置身于一个新做的大模型中,找不到“古刹”的味道了。
改革开放后白塔寺四周恢复了昔日繁华热闹的景象,相比之下,白塔寺内显得冷清。一张门票把它和周围的老街坊隔离开来,再也听不见老北京人常说的“逛”白塔寺,即使买票进去的人也改用了“参观”二字,因为那里没有了大众化的庙会,取而代之的是一般人很难看懂,高雅的佛像展览。
面对着这“新”白塔寺,儿时属于我们的“老”白塔寺,在脑海里总也抹不掉,永远也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