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期
承德 杨帆
第32篇:一生懊悔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个时期是计划经济 计划种田。辽宁兴城西部山区棉花产量低,种植数量受上级控制。个人哪里种的棉花?哪里纺的线?隐秘而别人不知道,很难,很难。
打击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全县统一行动,各公社事前做了周密调查,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哪个人,有挣钱的技术,有挣钱的副业,摸得一清二楚。公社几个副主任各负责一组,带着民兵,统一出动,抓人缴物收钱。
第二天大喇叭广播通报,大批判。
郭副主任是最年轻的副主任,工作勤恳,我刚刚分配到公社不久,有干劲,郭主任也愿意带着我跑。
我们分在一组,奔赴十几里外的共同大队。
夜幕漆黑,人们大都已经吹灯睡觉。
大队干部指路,我们闯进一户人家,只有老两口,六十多岁,从炕上坐起来,满目惊恐。
屋地上有一农村
旧式织布机。机上有织半道的白线。四十年代延安大生产提倡的东西,今天又见到了。“非法织布 ,资本主义方向”!民兵怒吼着。“把机上的线剪断,他就织不成了”。有人说,还有人找来剪子。
这时郭主任正在给老社员讲课,讲国家禁止个人发展副业。讲资本主义的危害。
我接过民兵递来的剪刀,朝着织布机上绷直的白线剪去。
待郭主任发现我这边的动作后线已经剪断。
郭主任说“你动作太快了!”没有再说什么,但我看出了郭主任无奈而又酸涩的表情。
事后,我和同居一室的张主任谈到事情的经过。
张主任,在文革之前是公社的党委书记,因家庭历史问题被免职。他的密切接近群众,求实的工作作风,对于我这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影响甚大。我对他十分敬重。
他对我讲: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共产党的一切纲领路线,都为了让人民有个好的生活。领导心里时刻装着人民,会更好地处理面对的矛盾。他分析到:假如这块布织成,可以卖十几元,解决他家一年的买盐钱。如果剪断了,就等于一匹布作废,他不但没有收入,还要赔偿出线人的十元钱。
农民有俩钱不容易啊!
张主任看我忐忑不安,安慰我,你没有错,今后遇事, 一是别忘了政策,二是别忘了农民。
公社干部大会总结了这次行动:
割了多少资产阶级尾巴,收缴多少钱,多少工具,表扬了一些干部,名单里没有我,也没有郭主任。
干部会议一结束,郭副主任过来搂着我的脖子亲切地说,没有表扬你,是我的主意。今后路还长,咱们努力干。
半年以后,张主任和郭主任成为我的入党介绍人,没有预备期。
人的一生,走过无数路,也迈过错步,走过错路。人们常常走回头路,退回迈出去的步子。
在进退之间,不断学习, 不断总结,以求更好地走路。
对织布人来说,断机杼是一种极为严厉地惩罚手段,孟母因为儿子一次逃学,而断机杼的故事,被编进三字经。
很多城里人不知道什么是“割资本主义尾巴”。
那是文革后期的极左路线,在农村指处于萌芽状态的按劳記酬,家庭副业,家庭养殖业,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时鼓吹平均主义,精神代替物质 ,颠倒黑白,甚至出现了“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样荒唐的口号。电影《春苗》里面,进一步污蔑大学教授只知道讲马尾巴的功能,宣传知识无用。
割资本主义尾巴口号很响亮,不允许多劳多得,极大限制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都谨小慎微,出工不出力 ,应付几个公分。养猪养鸡,编筐编篓,自家院子种的蔬菜,拿出去卖,有手艺的劳动都被视为资本主义尾巴,被禁止,被批判,被打击。
我在《与猪共舞》,《墙喝倒了》散文中描述的事件,就是这样的背景。
圣人和凡人表演的都是“断机杼” ,涉及的都是人与社会的大问题, 主观动机却天差地别。
我一生懊悔 , 幼稚无知,且加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