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重庆观光记
龙小平
一、魔幻山城
初到重庆,我内心那点对现代城市的理解,几乎被震碎一地:从机场到渝中半岛的路上,车子时而钻入山腹,时而凌空飞越江面;那些高楼大厦竟如石笋般从陡坡拔起,又倔强地悬于崖壁。巴山渝水之间,城市竟如巨幅的立体画卷,层叠铺展。这哪里是寻常城市?分明是一座超乎想象的“魔幻山城”。
山城的立体,首在道路的盘绕。重庆的隧道早已不是寻常城市的通道,它们上下交织,叠出令人晕眩的深度。朝天门隧道,尤其堪称奇观——车辆盘旋而下,竟有三层之多,犹如直插地心的巨大螺旋。车轮碾过一层又一层路面,灯光明灭流转,瞬间便沉入地底深处。出了隧道,道路更如盘山巨蟒,在陡峭山体上扭曲攀爬,车窗外景物疯狂地上升又下沉,车轮下每一寸平路都成了奢侈的恩赐。
隧道是向下的挖掘,桥梁则是向上的攀援。长江、嘉陵江两条巨龙日夜奔涌,万座桥梁便如钢铁铸就的彩虹,横跨于奔涌的激流之上,主城区长江和嘉陵江上共有22座跨江大桥(2005年),都是特大型桥,世界现代桥梁四大类型的拱桥、梁桥、斜拉桥、悬索桥在重庆都有。现存的古桥近800座,时间跨度从北宋延续至民国,其中绝大部分为清代古桥,有700多座。千厮门大桥昂首于两江交汇处,缆索如竖琴之弦,弹奏着城市的节奏;菜园坝大桥气势恢弘,似一把巨大的竖琴横卧于波涛之上。江面上,船笛声悠悠,与桥上车辆的轰鸣交织,如同城市永不止息的脉搏。当夜色降临,桥身点亮灯火,流光溢彩,倒映在江水里,恍若天上银河倾泻人间。
在这方寸难平的山水里,人的居所亦如附着在巨大山壁上的蜂巢。十八梯,依着陡峭山势,一层层向上攀援。石阶两侧,老旧的吊脚楼紧挨着,木柱支撑着悬挑的房屋,仿佛轻轻一推,整片建筑便要轰然倒塌。拾级而上,石阶已被无数脚步磨得发亮,耳边不时传来邻居隔窗的招呼、锅铲碰撞的声响,山城人家的烟火气,便在这逼仄的梯坎间弥散开来。十八梯,正是这山城人“地无三尺平”的生动注脚,每步石阶都印刻着对脚下土地的不屈依恋。
面对山的坚硬,重庆人却擅于向山腹求索空间。那些深藏于坚硬岩体中的防空洞,早已褪去战时的硝烟味,被重新点化出奇异的生机。枇杷山一处巨大的防空洞,如今竟成了火锅江湖的殿堂。洞中火锅烟气氤氲,辣香浓烈,鼎沸的人声在石壁间回响碰撞。食客们围坐洞中,红汤翻滚,汗流浃背,在昔日庇护生命的空间里,用滚烫的热情咀嚼着当下活色生香的滋味。山体掏空而成的酒店厅堂,则另有一番幽深气度,巨大岩壁裸露,冷峻而原始,现代的灯光勾勒出粗粝的轮廓——人类生存的韧性智慧与自然伟力在此奇妙共生。
而当轻轨列车如钢铁游龙般从李子坝站居民楼的腹心呼啸穿出时,山城魔幻的立体交通达到了最直观的巅峰。轨道与楼房竟已浑然一体,列车仿佛被巨大的楼宇吞吐,在人们日常生活的头顶或脚下倏忽而过。站在楼下仰望,轰鸣声由远及近,列车破楼而出,凌空而去,车上乘客与楼下仰视者目光短暂交汇,各自带着一丝惊奇的笑意。这奇观,是技术对地形最顽强的驯服,也是城市与山岳最亲密的拥抱,堪称现代工程在崎岖大地上写下的奇崛诗行。同时,李子坝还是著名的抗战遗址景点。李子坝抗战遗址公园的山上,面朝嘉陵江边,有中国惟一一家为外国军人设立的博物馆——史迪威博物馆。每年,数以万计的中外友人专程前来参观他曾工作、居住过的地方。旁边还有飞虎队陈列馆。
这山城重庆,真如一座巨大的迷宫剧场。隧道层层叠叠,桥梁横跨云端,房屋攀附山壁,列车穿楼而过……这里每一寸空间都被精心雕琢、极致利用,每一处奇观都是山与城搏斗又和解的印记。
当我在暮色中登上南山一棵树,俯瞰整座渝中半岛,灯火如星海倾覆于起伏的山峦沟壑之间,桥梁的光带如金线穿引珠玉。这座城在自然的巨大褶皱里生长,又以其惊心动魄的智慧与活力重塑了自然的面貌。山城之“魔幻”,并非虚幻的梦境,而是大地与生民共同谱写的现实奇迹——那是一种在逼仄中开拓、于崎岖中起舞的生存伟力,一种让钢铁与灯火在江峡绝壁间开出灿烂之花的磅礴诗篇。
立于山巅,灯火渐次亮起,桥索如竖琴弦映着夕照余晖。这城市,终究是向世人证明:真正的奇迹,常在无路处走出路来;最深的扎根,也能长出摩天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