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重阳节,竟是在郴州过的。
说来也是缘分。从井冈山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为了参加一个活动,不偏不倚,抵达的次日,便正正地遇上了这九月初九。同来的代表们,一清早便兴高采烈地乘车往莽山登高去了。那莽山的险峻奇绝,我是久仰的,只是此番,却另有一番心意。我与夫人商量,不如就留在郴州城里,随意走走,去看看那湘南起义的旧地,去会一会这座城的魂。

我们的第一站,是湘南烈士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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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园,周遭车马的喧嚣便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门帘隔开了,空气陡然静穆下来。秋日的阳光,透过高挺的松柏那疏疏朗朗的枝叶筛落下来,在地上印出些明明暗暗、破碎而又庄严的光斑。路是洁净的,蜿蜒着向上,我们的脚步也便不由得放轻、放慢了。夫人挽着我的臂,我们一言不发,只是慢慢地走。这静,是有分量的,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又清冽冽地沁入心里。那高耸的纪念塔,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又像一枚巨大的无字碑,就这么默然兀立着,直指那秋日里蓝得有些虚幻的天空。我仰起头,帽檐险些儿掉下来,塔尖的那一点,在日光里有些晃眼,竟让我一时有些眩晕。


风过处,松涛微微,那声音,不像歌,也不像哭,倒像是一声声悠长而又压抑的叹息。这叹息,是从历史的深处吹来的么?我仿佛看见,那些年轻的、炽热的面庞,在硝烟与呐喊中,一个个地闪过。他们也曾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他们的重阳吧?那时节,他们可有菊花?可有新酿的米酒?或许,他们只有怀中冰冷的武器,只有胸中一团烧得正旺的革命之火。他们的登高,不是为览景,而是为了一场关乎民族命运的跋涉与冲锋。这么一想,眼前这安宁的草木,这静谧的阳光,都仿佛是从那场烈火里淬炼出来的,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来之不易的平和。





从公园出来,心绪久久不能平复,我们又打的数公里走入了郴州市博物馆。公园里的情感是磅礴的、诗性的,而博物馆里的陈列,则是缜密的、史笔的。那些泛黄的文书,那些锈迹斑斑的枪械,那些粗糙的衣物与碗筷,将那段风云岁月,一帧一帧地定格在玻璃后面。我俯下身,仔细辨认一份决议上的字迹,那墨水已褪成淡褐色,但笔划间的决绝与热望,却仿佛能穿透时空,灼伤我的眼睛。夫人轻轻拉我的衣袖,指给我看一张年轻烈士的照片,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清秀,嘴角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他牺牲在哪个山头?哪个村庄?他的重阳,永远停留在了哪一个年纪?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在心里化作一团湿漉漉的、沉重的雾霭。


从历史的沉郁中走出,已是晌午。肚子适时地叫了起来,我们便寻到了那名气在外的五里堆烧鸡公美食街。这又是另一番天地了!方才的静穆,被一股热腾腾、火辣辣的市井生气冲得无影无踪。街道两旁,招牌林立,几乎每一家都主打着“烧鸡公”三个大字。那股子混合着辣椒、姜蒜与秘制酱料的浓香,像一条条无形的、调皮而又霸道的小钩子,直往你的鼻孔里钻,勾得人馋虫大动。

我们拣了一家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店坐下。不多时,一口沉甸甸的黑铁锅便端了上来,锅盖一掀,一团白汽“噗”地腾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更加猛烈、更加醇厚的香气。红亮的汤汁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大块的鸡肉浸润其中,配上几块吸饱了汤汁的魔芋豆腐,光是看着,便已让人食指大动。夹起一块鸡肉,入口,先是酱香的咸鲜,继而,一股沉稳的辣意便从舌根缓缓升起,不躁不烈,却绵绵不绝,吃得人额头微微冒汗,浑身通泰。夫人吃得鼻尖都沁出了细小的汗珠,连连呼“过瘾”。我们相对大嚼,方才胸中那股历史的沉郁,仿佛也被这人间至味的热辣给冲淡、消解了许多。是啊,先烈们当年抛头颅、洒热血,所求的,不也正是这寻常巷陌里,百姓们能安心地围坐一桌,吃一顿热饭,品一道佳肴的太平光景么?

吃着这酣畅淋漓的烧鸡公,我忽然感到一种奇妙的连接。从井冈山到郴州,从血与火的记忆到眼前这活色生香的现实,这中间,隔着的岂止是万水千山?那是一整个民族从匍匐到站立、从屈辱到雄起的壮阔历程。我们这一辈人,算是承前启后的一代,身上还带着旧时代的些许印记,却也亲眼见证、亲身参与了这新时代的崛起。人说“人生易老天难老”,年华老去,本是自然之理,有何可惧?在这重阳佳节,于这湘南古城,瞻仰过先烈的英魂,品尝过民间的至味,我心中涌起的,非但不是迟暮之叹,反倒是一股不伏老的豪情。
这豪情,是这片土地给的,是这绵延不绝的历史给的,更是这正在雄起的中华民族给的。归去时,秋阳正好,将整座郴州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编辑:吕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