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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惭愧,我长到十三四岁了,还不知道有个重阳节。那年月,果腹亦难,何谈过节?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只有六一儿童节印象颇深,不是这个节日有多快乐,而是每年这一天,学校要求每个学生服装统一,蓝裤子,白衬衫,腰上还要扎一条皮带。裤子和衬衫在我的一再哭闹下,家里终于做了一身,但就是不买皮带,妈妈给我的是一条用布头编织的花裤带,漂亮是漂亮,但与裤和衫实在不匹配!我也知道,家里确实拿不出钱来买皮带,无奈之下,我便开始了在这一天逃学!听着嘹亮的队号和歌声,我躲在城墙根只有抹眼泪……至于重阳节,则是听也没听说过。 一九六六年的秋天,我们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本是秋收大忙季节,可天公不作美,连阴雨下个不停,我们便窝在农户家里吃闲饭。别的同学聊天下棋打扑克,我百无聊奈,胡乱翻房东在炕头放的一摞书。忽然眼前一亮,一本《毛主席诗词注释》映入我的眼帘!毛主席那大气磅礴的文采一下子吸引了我。于是,我整日与诗词为伴,读诗背词,乐此不疲。就是这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重阳节: 采桑子·重阳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我特别欣赏“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句,因为当时恰好临近重阳节,而房东家庭院前几株菊花正在怒放。至此始,我把重阳和菊花就联系在了一起,而且我们正好来到秋收“战地”,目睹黄花,触景生情,浮想联翩。我把这首词反复诵读,直至背得滚瓜烂熟。不久回校,文革开始,红卫兵造反队铺天盖地,我们当然也不例外。班上成立了造反队,名字就叫“战地黄花革命造反队”。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战地黄花开得很艳啊!后来,一位跟着我们造反的老师又告诉了我一首唐朝农民起义领袖黄巢写的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也是写菊花的,当时我读得更觉来劲,“誓死保卫”的狂热更浓了。
弹指一挥间,暴风骤雨平息,我们背着铺盖卷,插队到乡下,脚上终于沾上了牛粪,手上也磨出了老茧。这是一次洗心革面的经历,它拂去了鲁莽和躁动,孕育了思考和成熟。劳动工余,我又摸出了离校时从图书馆“偷”来的《唐宋词话》,读着读着,词人李清照的《醉花阴》竟使我泪满衣襟:“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里的“黄花”与“战地黄花”真是天壤之别啊。
十年浩劫过去,我在而立之年竟又进学堂当起了学生。给我们教写作课的是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学究。说起来老学究的命运很坎坷,满腹经纶的他在上大学时,不经意间当了右派,一下子改造了二十年,宝贵的青春流逝,岁月的沧桑刻满额头。老学究第一堂课出的作文题目叫“黄花顶头落霜急”,限期一周交作业。这一周恰好市里的公园举办菊展,这一周恰好逢重阳节。许多同学结伴观展,实地感受黄花之美,有的还聚会小酌,欢度重阳。接着动笔,写参观游记者有之,写庆节赏花者有之,都想露才华,鸣惊人。我则缩在宿舍苦思冥想,老师出此题目用意何在?对我们这些“父子班”的学员有何启迪?想着想着,忽然茅塞洞开:老学究两鬓染霜,年已暮秋,班上的学员大多已错过了上学的最佳时间,年纪大的学员可以当年纪小的同学的父亲辈,岁月催人,如黄花顶头的落霜,真一个“急”字最恰当!于是,我以时间紧迫来立意,引用了李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来抒情,喊出了“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呼吁。结果,作业发下来,许多同学的作文被斥之为“小学生作文”,而我的作文由于引发了老先生的共鸣,大加赞赏,张贴在教室,称作范文。细思量,全在于“黄花”之功,谁叫我又与黄花相遇呢?此后的数十年,我始终以黄花精神激励自己,兢兢业业,夙兴夜寐,直至退休。
时过境迁,转眼间年过花甲,退休赋闲,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锐气,也不必日日辛劳,公事家事全不管了,只求个逍遥自在,健身强体。但大脑也不是完全不用,否则会成为“老年痴呆”,那多可怕啊!呵呵呵,于是玩起了门票,据说这可以治疗老年痴呆症。喜爱黄花也依然如旧,经常在网上淘菊花票,还以陶渊明的诗来自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觉得,这诗真正道出了我的心境。
忆往思今,感慨良多。我以为,人生不应一平如砥,而应波澜起伏,在什么年龄段就应该有什么样的情感,干什么样的事情。少年时没有激情何谓少年?壮年时没有担当何谓壮年?老年时如不淡定,甚至于“忽发少年狂”,那真是比老年痴呆还糟糕的了。正如这黄花,花未变而境遇迁,则感受各不相同,抒情亦当有别。 重阳节也是老人节,更是赏菊节,愿全国各地的老年券友们健康长寿,心平气和,快乐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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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捷